为什么《精神现象学》被视为黑格尔第一部成熟时期的作品?
今天的文章来自斯特恩的哲学经典导读《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文章中介绍了《精神现象学》一书在黑格尔生平和作品中的位置。作者认为,《精神现象学》之所以被视为黑格尔第一部成熟时期的作品,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文 | 罗伯特·斯特恩
《精神现象学》在1807 年的出版标志着黑格尔“成熟”哲学的开始:他此前书写和出版的一切东西都被归为其早期或预备作品。《精神现象学》被作为黑格尔思想发展的分水岭,其理由有三。
第一,一般认为,黑格尔是通过这部作品而开始作为一位后康德德国理念论的独特人物崭露头角的,他在该著中开始偏离了这个时期的其他哲学家。
在他早于《精神现象学》发表的那些作品中,黑格尔似乎满足于追随他更早熟的朋友和导师谢林(1775—1854)的指引。
黑格尔与谢林的交往始于他们的学生时代,那时,他们二人以及荷尔德林(1770—1843)都就读于图宾根大学的天主教神学院,荷尔德林在很久以后最终被认为是德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在这个时期也影响了黑格尔。
黑格尔不动声色的优点使他在图宾根的同学中间赢得了“老人家”的绰号,他的名声建立得也很慢,相比之下,谢林的崛起则要迅速得多:他的《先验理念论体系》(1800) 很快就被视为超越了费希特(1762—1814)的后批判哲学,谢林推进费希特哲学的方式与费希特推进康德批判哲学的方式同样激进。
谢林和黑格尔在离开图宾根之后都命途暗淡,先后(黑格尔是在1793 年,谢林是在1795 年)都做了有钱人家的私人教师;不过,谢林在1798 年23 岁的时候就被任命为耶拿大学教授,并作为《先验理念论体系》以及其他一些作品的作者而成为知名人士;黑格尔则做私人教师一直到1801 年,这一年,他父亲去世留下了一笔遗产,使他能够在谢林的邀请下追随后者去往耶拿。
在那里,他以一篇关于自然哲学的论文获得了私人讲师(Privatdozent ,大学无薪教师)的资格,这篇论文讨论的主题与谢林关注的话题关系密切;黑格尔在获得了执教许可证之后,开始与谢林一起开课。
黑格尔以真名发表的第一个作品就写于那一年,该作品的标题“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纯粹是描述性的,显得有点笨重。
在1802 年,黑格尔与谢林携手编辑了一本哲学期刊,名为《哲学批判杂志》,在这本刊物上,他发表了自己的第二篇主要作品《信仰与知识》,他也为该刊第一卷撰写了一个长篇导论,题为“论一般哲学批判的本质,尤其是它与当前哲学状况的关系”。
在这些论文里,黑格尔似乎把他自己定位为谢林的一个追随者,他把这位朋友的立场推崇为后康德哲学的最大希望。
这一时期出现在《哲学批判杂志》的其他作品还有《怀疑论与哲学的关系》(1802)、《论处理自然法的科学方式》(1802—1803),它们的主题和论证都没有特别明显的谢林色彩,但它们自身也没有特别独特的地方。
谢林在1803 年离开了耶拿,先是去了维尔茨堡(Würzburg ),后又在1806 年去了慕尼黑;随着谢林的离开,黑格尔开始更加公开地批评他的这位朋友的立场,最终与它渐行渐远(关于这个问题的具体研究,请见Lukács 1975: 423–48)。
不管怎样,黑格尔在这个时期的名气还相当小,这使得他无法像谢林那样离开耶拿另谋高就,最终,在1807 年3 月,他被迫完全地离开了学术圈,做了班堡(Bamberg)一份报纸的编辑。
就在这一年,他出版了《精神现象学》,他希望这本书可以确立起他本人作为一位思想家的地位,从而使他恢复学术生涯。(然而,正如平卡德[2000a: 403 ]指出的,较长的时间之后,人们才明确地认识到《精神现象学》的原创性,“在它出版了十年之后……【黑格尔】还在努力说服公众,他的哲学推进了谢林的哲学,而不只是后者的另一个版本”。关于《精神现象学》最初是如何被接受的说明,请见平卡德该著第256—265 页。)
然而,《精神现象学》代表了一个分水岭,这不仅因为,在黑格尔发表的作品中,我们在这部作品里边首次明确地辨识出了黑格尔与谢林之间的一些关键性区别;还因为,黑格尔正是在这部作品里才对他的前辈们关心的那些问题最终(在37 岁的时候)开始自己独特的探究,才开始采取一种被辨识为“黑格尔式的”观点。
因此,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边针对各种问题所提出的观点是他在成熟时期出版的作品里始终捍卫的,而在《精神现象学》之前的作品中提出的那些观点则依然是不断变化的。
因此,在这部作品与其后的那些作品之间存在着一种相当大程度的思想连续性:第一部作品是《逻辑学》,它分为三卷,分别出版于1812 年、1813 年和1816 年。
黑格尔在1808 年离开班堡,去往纽伦堡担任一个高级中学的校长,这部作品就是在此期间写就的。
第二部作品是《哲学科学百科全书》,黑格尔于1817 年被任命为海德堡大学教授之后出版了该著的一卷本第一版,而到1830 年第三版的时候它已经被增订为三卷本了。
第三部作品是黑格尔在1818 年离开海德堡,担任柏林大学教授三年之后的1821 年出版的《法哲学原理》。
最后是黑格尔关于美学、宗教哲学、历史哲学以及哲学史的讲演录,它们是在黑格尔1831 年去世之后,由他的学生们编辑出版的作品。
而无论是他在1793—1801 年的前耶拿时期作品(它们更加关注伦理和宗教问题,以及时政问题),还是他在1801—1806 年的耶拿时期的发表作品(它们关注于对其他思想家的批评),都只可能被视为在《精神现象学》及其后的那些作品中得到了完全发展的哲学立场的萌芽。
黑格尔在耶拿和班堡的早期职业生涯中还在苦苦拼搏以求名望,而到最后在柏林的岁月里则已功成名就,那里的人们街谈巷议时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黑格尔会怎么看?”(请见Pinkard2000a: 612),而《精神现象学》正是黑格尔从无籍籍名走向誉满天下的这段理智历程的第一步。
《精神现象学》之所以被视为黑格尔第一部成熟时期作品的第三个原因是,它在黑格尔思想中被赋予了一个体系性的地位,他的早期作品中基本上是没有这种体系性的。
黑格尔非常坚持体系建构的必要性,他宣称,“哲学的真理若离开了它们的相互支撑和有机统一,就是没有价值的,因而必须被视为没有根据的假设或个人的确信”(EL: §14, p.20 )。
黑格尔哲学体系作为一个整体,包含了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Geist) 哲学这三个部分,它的第一个出版的版本是1817 年的《哲学科学百科全书》,早前出版的《逻辑学》是对该体系第一部分的具体阐述,后来出版的《法哲学原理》则具体阐述了该体系第三部分中题为“客观精神”的这一篇所处理的一些伦理和政治话题。
但是,黑格尔在1801 年到了耶拿之后,就已经开始尝试阐述一种严格缜密的哲学体系,因此,尽管该研究计划在这个时期并没有最终完成(他的思想在《哲学全书》的各个版本之间也还有不断的发展),但到开始写作《精神现象学》的时候,黑格尔已经在以一种体系性的方式来思考。
因此,尽管《精神现象学》的发表要比《哲学全书》的出现早一些年头,但黑格尔在写作它的时候正致力于它之前的那些思考,因而它也受到了同样的关切和基本思想的塑造。(黑格尔在耶拿时期的讲座材料和未发表笔记中做出了一些早期的尝试,力图提出一种令人满意的哲学体系,今天我们可以在Jenaer Systementwürfe[《耶拿体系草稿》]中看到它们,它们分别是1803—1804 年、1804—1805 年以及1805—1806 年的三个体系,请参见JS I,JS II 以及JS III。)
此外,《精神现象学》揭示了黑格尔的体系关切,这不仅因为,他在耶拿的时候已经以这种方式来思考;还因为,他在这个时期也感觉到了,无论他要完成的是什么体系,它都需要某种导论,而《精神现象学》就旨在充任这个角色。
黑格尔最初计划的是,在1806 年的复活节出版一个篇幅150 页左右的体系导论,同时出版该体系第一部分“逻辑学”的单卷本;但这个出版计划永远都没有实现,相反,他迅速地完成了《精神现象学》,它成了一部篇幅大得多的独立作品。
他最初给这部作品起的题目是“意识的经验的科学”(它是为早前的计划[篇幅较小的体系导论]设想的题目),但在校样阶段,他把它改成了我们今天熟知的题目。
然而,该书第一版的出版商觉得把两个题目都印出来要更加合适,因此,该版的题目就成了“科学体系第一部分:精神现象学”,而在“序言”和“导论”之间还插了一个副标题,有些印本上的副标题是“意识的经验的科学”,有些印本上的副标题则是“精神现象学的科学”,这也是黑格尔的犹豫不决给出版商造成的混乱。
黑格尔除了试图在该书的题目中标示出它在他的体系中的地位之外,在“序言”中也凸显了《精神现象学》作为一部必要的导论作品的角色,如果我们要以黑格尔得到了完全发展的哲学科学所要求的那种方式看待事物,我们就需要了解这部作品:
《精神现象学》建构了一个“梯子”,它可以用来把我们带向黑格尔在耶拿时期所致力的那种哲学体系的立场,可以用来把我们带向在后来的《哲学全书》中得到了阐述的那种哲学体系的立场,因此,这部作品有权利被视为对我们恰切地理解黑格尔成熟的体系性作品来说至关重要的一部作品,而他此前发表的作品都不具有这个地位。
然而,尽管所有人都承认,《精神现象学》就其原创性、深度和复杂性及其体系意义来说,都标志着黑格尔哲学生涯中的一个转折点,但黑格尔自己的有些评论使得一些人警告说,我们不应该指望把《精神现象学》毫无保留地置入他的最终哲学图景(有些人继而主张,黑格尔最后的哲学图景引入了一些糟糕的元素,早前的《精神现象学》里边幸好没有它们;另一些人则继而把《精神现象学》贬低为对黑格尔最终立场的一个误导人的指南)。
出现这种争议的原因有几个。第一,尽管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以及它的各种标题和副标题里都明确地强调了该书的体系重要性,但他后来在介绍这个体系的时候,似乎对该书的角色做了低调处理(例如,他在评论自己计划中的,然而至死都没有完成的《精神现象学》第二版时说,它不会再被称为科学体系的“第一部分”。请参见SL: 29)。
第二,《哲学全书》的第三部分《精神哲学》包含了很长的一个部分,在其中《精神现象学》开头几个部分(“意识”三章、“自我意识”章以及“理性”章的一部分)的内容差不多以同样的形式再次出现了,这或许表明,《精神现象学》现在或许已经失去了它作为一部自足的、独立的作品的地位。
第三,令有些评论者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如果黑格尔是打算用《精神现象学》作为《哲学全书》的导论的话,那他本该用《逻辑学》§§26-78 节的“绪论”来充当这个角色。
在这些学术问题(它们很难得到确凿的回答,请参见Forster 1998: 547-55, Stewart 2008 )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更深的、更有意义的关切,这就是,《精神现象学》的写作非常仓促,这使它不可避免地具有了一种考虑不周、未加统一的性质(特别是围绕着书名页、“序言”和目录的那些令人困惑的地方),该性质使得此书失去了作为对黑格尔立场的稳固陈述的地位。
在这方面,《精神现象学》的创作故事乃是一个哲学的传奇。
黑格尔被迫非常仓促地完成了这本书,因为他的朋友弗里德里希·伊曼努尔·尼特哈默尔已经做了担保,如果他到1806 年10 月18 日还不能够完成手稿的话,尼特哈默尔就得补偿出版商的损失。
而就在黑格尔全力以赴达成这个承诺的时候,拿破仑的军队也包围了耶拿,黑格尔把一部分手稿交给一个邮差,这个人穿越了法国人的战线才赶到班堡的出版商那里。
黑格尔虽然在耶拿战争的前夜完成了手稿(除了“序言”),但他没敢寄出最后一部分文稿,因而也就错过了约定的截止日期(尽管耽搁的责任不在于他,而在于那场战争)。
考虑到写作这部作品时非同寻常的情形,如下这个问题就很自然地浮现出来:这部作品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看作是为我们提供了对黑格尔立场的一个连贯的、规划恰当的说明?
黑格尔自己似乎至少承认了,《精神现象学》需要进行修订,因此他已经计划了该书的第二版,就在去世之前,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这个工作—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依然觉得有必要出版《精神现象学》的第二版,这个事实本身或许就暗示了,对他来说,《精神现象学》从来都没有丧失它作为在其体系中扮演了独一无二角色的一部重要作品的地位。
黑格尔在1807 年1 月16 日写给尼特哈默尔的一封信里表达了他对这部作品的不满意,这封信是他在通读了清样之后写的:“我常常衷心希望自己可以清除船上到处都是的碎石,使这艘船更加迅捷。在很快就将到来的第二版里边—如果上帝保佑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更好。”(HL: 119-20)
考虑到黑格尔自己显而易见的不安,如下观点(它以不同程度的复杂性和学术上的精微性得到了表述)总是可以得到某种支持:《精神现象学》不能被视为一个统一的、组织恰切的作品,因此,它也不该被视为对黑格尔最终观点的一个可信的陈述。(请参见Haym 1857: 243 里边的著名评论,“《精神现象学》是一部由历史学带来了困扰和错乱的心理学作品,也是一部由心理学带来了毁灭的历史学作品”。关于对这个话题很有帮助的简要讨论,以及当前学界的更多参考文献,请见Pippin 1993: 53-56。)
毫无疑问,对于任何一种对《精神现象学》的解读来说,最大的挑战或许就是要显明,如何能够把它理解为一部连贯的、组织良好的作品,如何能够把其中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论题整合进一个令人满意的、统一的哲学构想。
我承认,《精神现象学》不是完美无瑕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黑格尔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但我还是主张,它在目标和方法上依然具有一种潜在的统一性,一旦我们澄清了它的整体性进路,就可以揭示出这种统一性。
我希望,随着我们遍历全书,一旦我们把握了黑格尔如何把《精神现象学》理解为他体系的导论,把握了他期望那个体系作为一个整体所要达成的东西,这种统一性可以变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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